（小序）“只有深刻经历过红尘的人，才能如此坚决地放弃红尘。”——佚名

西湖虎跑景区，传说高僧梦泉，享誉“天下第三泉”的美称；有观音殿、济公塔院、罗汉堂钟楼、舍利塔……这里曾是李叔同的出家地。这次造访，出于网上的一则逸闻，以探询弘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之内涵。

——1994年，冲绳那霸，幽静小街上的日式小餐厅，庭院花坛后面有一扇小木门，里面是一个中式四合院，正房房门虚掩。推门入室，整洁优雅，壁上挂满几十幅裸体油画，身着中国清朝服饰的老妇人坐在藤椅上。客人寒暄：“你好！”老妇人很慈祥，轻轻问：“你是中国来的？”一口并不标准的上海话，令人一愣……这是某位中国游客叙述从冲绳山顶琉球君主官邸首里城堡出来之后的一次偶遇。

原来，这位老妇是李叔同的日本遗孀春山淑子（1890-1996），时年104岁。我猜想，她的婚恋始末，也许跟李叔同弘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有关。1988年春，他们的女儿春山游子，作为日本某基金亚洲项目官员访华时，专程到杭州虎跑寺寻访，获悉父亲已去世46年，时年70岁的春山游子百感交集——1918年父亲出家后，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回日本时，她只是5个月的襁褓婴儿。虎跑，该是一处怎样的“悲欣交集”之地啊……

时值仲秋，这座西湖大慈山麓的虎跑景区金桂飘香。自唐元和十四年（819）寰中禅师结庵于此，名定慧禅寺。当你走进山门，但见林木苍翠，右首经幢耸立，林荫中，山道蜿蜒，路边溪水淙淙。当年，李叔同沿着这条山路，到寺院皈依佛门，从此，“僧入翠微山路长”。

穿含晖亭，跨泊云桥，仰望山腰，济公塔院飞檐俨然。东首，花木深处有弘一精舍，越州沈定庵题额。二层楼房，坐东朝西，由卧室、书房、诵经屋组成。

卧室里，两张条凳搁着床板，竹竿撑起蚊帐，床下芒鞋。床头洗脸架、铜脸盆。旁边玻璃柜陈列弘一法师侍僧弟子妙莲法师生前穿着的青灰僧衣。靠壁是箱笼，网篮。床前两斗桌，桌上油灯，一副碗筷。墙上挂着大师云游地弥陀寺、吴山、玉泉寺、宁波普陀寺的黑白老照片。据介绍，1916年，李叔同寻觅到虎跑实行“断食”以治疗神经衰弱。断食期间，写下《断食日记》，“载具宿根，乃染佛化”。此前大师曾作《落花》、《月》、《晚钟》等诗，寄托心中郁闷与悲哀。正是那种炎凉世态，使大师毅然出家并与虎跑结下潜在的因缘。

另一边是书房、塑弘一法师蜡像，身着袈裟，端坐案前，振笔挥毫。据载，大师出家后，不依俗时名声自居，“行将以著述之业终其身耳”。潜心研究律学。出家不久，便“闭起关来”，为收集和整理失传的律学资料，云游各地，足迹遍及浙江。费5年艰辛，编撰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把佛教中的律宗，重兴起来，成为“律宗的唯一代表人物”。记得2016年春，余到访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那里有晚清山房，是李叔同的“浙江一师”学生、春晖教员丰子恺、刘质平集资所建。1932年以前，弘一法师云游时，曾多次来此修持小住。

拐角毗邻诵经屋。南面三扇木格窗。东面条桌供奉佛龛，四仙桌上摆烛台香炉，瓷瓶插花，两边扶手靠椅。碑记载，当年，自大师“断食”返回浙江一师（“杭高”前身）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了，室内供佛像了。”从此对佛教的虔诚，贯穿在对佛教的研究上，誓死躬行律行，甘做苦行僧。他晚年的《赞红菊花》、《辞世二偈》等诗，反映了大师不断修炼自己的崇高境界和感人品德。

精舍西端，有“一段秋”月洞门。院墙外面林子里，传来今人吟唱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旋律在回荡，却深邃悲凉……据说，这首歌是1915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李叔同挥泪送别一位家业破产的挚友许幻园，站在雪地里驻目很久，备感凄切，有感而发。

庭院正中，拾级而上，有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时任中国佛协会长赵朴初题碑额。石柱镌刻法师手迹名言“见事贵乎理明，处事贵乎心公”。跨进“以戒为师”堂，中央竖立弘一法师全身汉玉白塑像。赵朴初题楹联“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绿底金字。中堂设巨型电子屏幕，循环播放大师的人生轨迹。

纪念馆《前言》写道：“一曲《送别》吟诵至今，道尽多少人间冷暖、世事无常。花开花落，红尘之外，清静淡雅，超然洒脱。李叔同弘一法师就像一个梦，一个经历63个流年的梦，在尘世的繁杂洗劫中，悟透人生变幻，在平淡中寻得一世真味。”纵观大师波澜起伏的一生，高度概括了他的生命体验和追求。（注）

据史料，法师作为通才、奇才，对音乐、绘画、诗词、戏剧、书法、篆刻、教育、佛教等门类颇有造诣，培育了诸如丰子恺、刘质平、潘天寿、吴梦非等一大批艺术大师，结交诸如夏丏尊、姜丹书、马一浮等贤者名士，“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为振兴民族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1918年，毅然出家，号弘一，精研律法，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一代高僧，如楹联所云：“入世出世名垂青史，俗家佛家皆为大家。”

馆内陈列法师的怀表、煤油灯、手杖、毛笔、砚台、徽墨、袈裟、《墨迹》、《书信手稿选集》，墙上挂着《浙东行踪图》、《杭州行踪图》，还挂着他的学生丰子恺手书的《送别》条屏。

耐人寻味的是，馆内陈列弘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是其临终前3日所书。此偈不禁令人想起那位春山淑子。当初，李叔同留日学画，在东京结识房东的妙龄女儿淑子，请她做人体模特，欣然应允。两情相悦，后成婚。前后5年学成，携妻儿回到中国，安顿在上海法租界公寓。数年后，李叔同弃家皈依佛门。原配俞氏携两子从老家赶到寺院求见，长跪痛哭，弘一不为所动；接着，淑子闻讯携儿女从沪上赶来，失声痛哭，跪求一见。经禅师劝慰，终于在西湖两船相对，相见——

淑子凄然，热泪盈眶：“叔同——”法师立即打断，作揖道：“阿弥陀佛，请唤我弘一。”淑子闻声，泪流满面。良久，定神问道：“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弘一肃穆：“爱，就是慈悲。”淑子追问：“大师为何慈悲对众人，何以独伤我？”法师默然，转身泛舟离去。淑子伤心欲绝，嚎啕大哭……僧俗之间，咫尺天涯。

在常人看来，如此决绝，铁石心肠，情何以堪？回顾李叔同出家前夕，修书上海淑子：“弃你，非我薄情……”附赠手表、一缕胡须、手书《送别》和一笔积蓄，许是最后的温柔，告别红尘。丰子恺认为：“人有三层需求，第一层物质需求，第二层心理及精神需求，第三层最高境界：灵魂上的需求。李先生前半生繁华似锦……后半生跨过物质与精神，勇猛迈向灵魂的最高处，与青灯古佛为伴，去探寻人生的究竟。”人道是：悲非伤悲，破茧虽痛却得了新生；欣非常喜，悟入法门后是一种淡然的宁静之欢。

曾几何时，虎跑古寺晨钟暮鼓杳然，僧侣无踪，香客不再，游客络绎；而含晖亭溪边的汲水大军排长龙，肩扛车拉，不辞辛劳。哦，山泉清冽，众生分享。

“夕阳山外山”，法师所处的时代远去了，对于“悲欣交集”的解读，众说纷纭。叶圣陶认为“‘悲’见有情，‘欣’证禅院”，张爱玲则抱以“谦卑”姿态。人道是：北非伤悲，破茧虽痛却得了新生；欣非常喜，悟入法门后是一种淡然的宁静。

身为寺院围墙外面的一介俗尘，窃以为，当今社会的价值观有了新的取向，且不乏佛门商业化、僧尼职业化、戒律边缘化的案例。然李叔同弘一法师乃昨夜星辰，“悲欣交集”是人生感悟，是心灵升华的绝唱。

2022/9/22 农历八月廿七 秋分前一日 于西湖虎跑景区 9/23-25 稿（原名《“悲欣交集”意何在——谒虎跑弘一精舍》 史料据景区纪念馆及网络）

【注】李叔同（1880-1942），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祖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出身于天津官宦富商之家，祖父办有盐行、钱庄，父亲系清同治年间进士，任吏部主事（正六品）。母亲王氏为第五房妾室。李5岁丧父。6岁启蒙，13岁熟读四书五经和箫统《文选》，15岁写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诗句，被誉为“神童”。17岁初恋梨园优伶杨氏。失恋后，由母亲操办，与盐商之女俞氏成亲。1905年，母丧，李留眷津门，东渡扶桑，在东京美专学习西洋画，加入同盟会。期间，聘房东女儿春山淑子为人体模特，相恋结婚。1910年学成，携妻儿回国，安顿于上海法租界公寓。后在江浙两地执教，加入西泠印社。1918年出家虎跑，皈依佛门。1942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温陵书苑晚晴室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