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乔淘好了米、洗好了菜，欲按电饭煲煮饭键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儿子孝锋打来的：“爹，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了。”
“儿子，你是不是有对象了，有对象的话你就住城里，别再半夜三更跑回来。”
“爹，我会早点回来，你放心！”
“放心、放心！”老乔露着笑脸，把手机塞进裤袋，开始做自己的晚饭。
老乔家住县城15公里外的溪北镇，儿子孝锋在县城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月工资七千多、五险一金都享受、还可免费租住一套单身公寓。可儿子放着好好的单身公寓不住，偏偏要在每天下班后开车回家。好在老乔于前年10月退休，在家种点小菜，做点吃的，还有的是时间。但这段时间，儿子不回家吃晚饭的日子多了，晚上延迟回家的次数多了，老乔猜想，这十有八九是儿子搞上对象了。自己三十一岁结婚，三十二岁得子，也算晚了。如今儿子已是三十二岁了，找对象一直是爹日夜操心而又无法着力的事，今天终于闻到了儿子这方面的气息，自然是好事，该支持。老乔乐意地想着。
二
晚上八点多，孝锋回家了。孝锋回家的时候，老乔在房间里看电视，听儿子上楼来了，老乔手拿摇控关电视，双眼却注视着上楼来的儿子。
孝锋知道爹心思，脚未踏进爹的房门，声音却先传进爹的耳朵：“爹，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老乔眯着眼睛凝视着儿子的笑脸，轻声说：“告诉爹，你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孝锋双手搭着爹的肩膀，连推带按地把爹扶坐在床前的藤椅上，自己坐到爹则面的床沿上，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爹，不瞒你说，我有女朋友已有一段时间了，之所以没有及时告诉你，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什么不到时候呀，你都三十二岁的人了，找对象本该赶时候了呀！”老乔立马从藤椅上站起来，来回在房间里徒着步向儿子孝锋发话：“有什么问题先跟爹说，爹能想办法的一定尽力去办。”
孝锋见父亲有些激动，起身忙把把父亲拉过来，重新按坐在腾椅上，笑着对父亲说：“爹，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题，更不是需要你解决的难题，应该是我自己解决的事。”
听儿子这样转弯抹角地说着，老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股劲儿地要儿子说出事情的真相。
孝锋说了。原来，女方也是个独养囡，父亲前几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做娘的或许是怕孤独，也可能是自觉家境不错，早与女儿有约，未来囡婿的先决条件，就是要男到女家。
“男到女家？这不是让伢做入赘囡婿？”老乔陷入了沉思。孝锋的妈妈在孝锋9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他妈快断气格辰光，流着泪断断续续央求孝锋爸：“你……还……年轻，我……死后……你可再娶。但……孝锋……我……放心不下，你一定……要……照、照顾好他……。”老乔看着孝锋妈想说却没力气说出来的样子，连忙双手扶着孝锋妈的双颊，并用嘴贴着孝锋妈的耳朵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带大孝锋，让他健健康康成长，不会让他吃没娘的苦头。”老乔在说完最后一句话的辰光，一粒黄豆般的泪水从右眼角里掉下，落在自己扶在孝锋娘脸颊的手背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乔始终记得那颗泪珠跌落的份量，亲朋好友，包括孝锋外婆家，一次次上门说媒，要自己趁着年轻再娶一个伴，而这一切都被自己一一婉言谢绝了。孝锋的衣服、孝锋的饭菜，都是自己亲手洗、亲手做的。孝锋外婆家担心自己这样一个大男人带不好儿子，几次三番要把孝锋接到外婆家生活读书，自己就是坚持着要亲自带，坚持着要在自己家乡读书。那时候，自己每天跑的是不变的“三点一线”。早上从家出发送儿子到学校，再从学校赶到工厂上班；傍晚，从工厂出发到学校接儿子回到家。这一切，为的就是让孝锋不孤单，少一些娘去家冷的失落感……
孝锋见父亲一直沉思不语，便连忙安慰起来：“爹，你先别急，这事我会自想办法解决，其实我女朋友心底很善良，应该不会有协调不好的问题。”
老乔似乎已找到了正确答案，头一抬，嘴巴啪嗒一张，看着孝锋说：“不，这根本不是问题。想之前，你爹我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不就是为了你的幸福！如今你有了心上人，只要姑娘人好感情真，丈姆娘心好人善良，不管过门不过门，爹都支持。”
三
老乔当机立断表明态度，本想让儿子的恋爱有一个快进展。可老乔发现，半来个月时间过去，儿子反而天天按时回家吃晚饭，天天住宿在家，连搞对象的迹象也没了。这一天，他趁着父子俩吃晚饭的辰光问儿子：“对象搞得怎么样了？”
儿子说：“爹，我想放弃这个对象了。”
老乔感到惊奇：“为什么，爹支持你过门到女家还不行呀！是姑娘变卦了？”
“不是。”孝锋低着头对老乔说：“爹，我记得我小格辰光，你晚上从不外出串门、打牌，总是在家洗衣、打扫，陪我做作业，真有空的时候也不就是坐下来拉几下二胡？那段时间，你拉得最多的曲子就是《二泉映月》。后来我明白，那是你为了我的不孤独而独守自己的孤独。如今你老了，我怎能让你再守孤独呢！”说话间，孝锋眼泪汪汪的。
老乔见状，用筷子连敲几下自己的碗边沿说：“喏喏喏，你比笨呀，爹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再说，你又不是入赘到外省外国，这城里城外又不是你开车一脚油门的事，以后还可带着老婆孩子来来去去的呀，爹还会寂寞？”
话虽这样说明了，但儿子到底会不会按爹的思路去想呢？老乔自己也没把握。因此这以后老乔一直揣摩着如何解决儿子担忧自己孤独这一心病的问题。
这天晚上，电视上一条招聘公厕管理员的广告，让老乔的心头一亮。老乔想，如果自己进城管厕所，说不定还可打消儿子担忧自己孤单的那桩事，虽说管厕所这行当说出去没那么好听，但要快速打消儿子这块心病，也唯有如此。再说，自己在电视上多次看到过临江公园介绍，档次很高，建在这里的公厕肯定也不会错。
老乔瞒着儿子进城应聘。临江公园管理处主任听了老乔的应聘原委深受感动，加上六十零几岁的老乔，看上去也不显老，就当即答应他上岗。
四
临江公园建在城东沿江西面，呈南北走向。临江一面的堤坝下，是一条由花岗岩铺成的踏道，踏道西侧堤坝，堤坝上是一排倒垂的杨柳，杨柳西面便是宽大的公园。公园内设有三个亭子，两处广场，一条环型小道，小道两端都用台阶与堤坝下的花岗岩踏道相连。公园背后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小区内全是三层半高的排屋，看样子，不是富裕家庭是不会住进这个小区的。美丽的临江公园与高档的住宅小区相映成辉，成了这个县城数一数二的观光景点。公园刚刚开放这段时间，散步观光的人，就像当年乡下赶路看露天电影的人一样多。
老乔管理的公厕，设在公园南端入口处的西侧，形同一幢漂亮别墅，来公园观光的人大多喜欢进公厕转转，即使不大小便，也要借故洗下手，目的就是要看看这个漂亮的公厕里面究竟有啥花样。
老乔跟着流转的人群在公厕里东转西转，拖地板、抹台面，还时不时向他们介绍，这是感应水龙头，那是干手器，这里是管理用房等，像酒店的工作人员一样满面笑容地迎送着进出公厕的人群。
一位身材略胖，看上去却显婉风流转的女人，站在老乔的管理用房门口，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惊叫起来：“哇，你们看这个公厕的管理房空间好大哦，以后来公园唱歌跳舞的话，可以把音箱放到这里，免得拉进推出的。”
“你这个胖内客，说起话来总是自讲自听，也不问问这位‘所长’同意不同意放呀！”另一位老女人眼睛瞄着老乔这样说。
老乔的心里也乐开了花。他马上接过这位女人的话说：“可以可以，反正空着也空着。”
老乔一搭腔，竟引来了被称为胖内客的这位女人的更加关注，她一连串向老乔提了好几个问题：“你这么年轻来管厕所呀？一个月的工资有多少呀？”
老乔笑着，文绉绉地说：“我还年轻呀？退休都有两三年呢，要说工资么，这管厕所的还能高到哪里去，两千还不到呢！”
“哦，还是个拿退休工资的呀，这两千不到你也要管呀，如你这副身子骨，四五千一个月的工作岗位应该找得到的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要说钱，我每月三千多退休工资也够我生活开支了，我是为了儿子安心在城里工作，免得他天天开车回家来陪我这位老爹。”
见胖内客与老乔你一句我一言地说着没完，另外几位准备离开公厕的女人连忙催促起来：“你这个百搭呀，这么快就与这位‘所长’搭上了，你到底去不去走路了？”这下胖内客才回头走路去了。
临江公园开放了一段时候后老乔多了些空闲的时光。闲下来的时候，老乔爱拉几下从乡下带来的那把二胡，这下拉的曲调多了，有《赛马》《十五的月亮》《草原上的红卫兵》等老歌曲，也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桑园访妻》《草桥结拜》等传统越剧。这天傍晚，上次在公厕里说笑过的胖内客和其他几位女人，嘻嘻哈哈地一起推着音响来到公园的时候，老乔正拉着何文秀桑园访妻的这一曲。见几位爱开玩笑的女人朝自己走来，老乔连忙收弓，起身与胖内客她们打招呼。先搭腔的，依然是那位叫胖内客的女人：“你拉呀，都老男人了还这样怕难为情，你拉我们也可唱几曲，别笑看，我们这几副嗓子还配得你这琴音的呢！”
说真的，遇到如此老练的城里女人，老乔还真有所忸怩不安呢！但在几位老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连哄带催下，老乔还是缩头缩脑地拉了起来，一连拉了好几曲，每一曲都由身边的女人附和着唱。
有了这次的合作，胖内客和她的几个伙伴与老乔也算熟人了。当她们再一次推着音箱来到公园的时候，老乔正在公厕前散步。这下是老乔主动去搭话了：“你们这样推进推出的是太麻烦了，上次你们不是说要把音箱放在我管理房里面吗，要是真相信我的话，今天起就好放在我这里了，免得这样拉进拉出的。”
这一晚，胖内客他们就是跳那种时兴的广场舞。一连跳了几曲后大家同时去喝水，咕咚咕咚一阵喝，各自带来的茶杯都喝得底朝天。“这天呀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热了，舞还没跳上半场子，这水倒被喝光了，再跳两曲就回家，免得燥破嗓子呢！”
胖内客说话总是敲锣似的，比刚才的音乐还响，管厕所的老乔站在厕所门口就听得一清二楚。当再次舞曲响起时，老乔就拎着一把电茶壳走了过去，往一只只喝干了水的杯里面倒水。胖内客看见此了，转着舞圈喘着粗气喊过来：“啊呀，我说‘所长’，你的水清爽不清爽呀？别把冲厕所的江水给我们当茶喝呢！
老乔也放大声音回答过去：你放心，这是水厂专供的卫生饮用水，我是特地从隔壁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打来的哩！”随后还特地补充一句说：“别看我是乡下老头，这点讲究还是有的。”老乔的一席话，引来跳舞的大妈一阵哈哈大笑，其中一位说：“胖内客是在故意逗乐你哩！”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一晚，胖内客把音箱拉到老乔管理房去的时候，其他人都没有跟上去，他们都顾自往前走了，其中一位还调皮地补上了一句：“你们慢慢放音箱，我们不等啦，！”
见他们都走了，老乔连忙去接装着音箱的小推车，边接边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快去吧，就交给我好了。”
胖内客坚持要自己拿进管理房，还响亮地回答老乔：“你以为我是小姑娘呀，连这一点都老不出，他们要说就让他们说呀，我总得把东西放放好呢，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也是我们的娱乐工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胖内客和几位跳舞大妈来广场跳舞的时候，老乔还在用他的晚餐。见胖内客他们走过来了，老乔忙放下饭碗。起身从工具间里取出一个连接着电线的多用插座，并对胖内客说：你们拉着电瓶接电去唱歌、跳舞，既笨重、麻烦，又受电量的限止，多不方便呀！我白天趁空特地去超市买来了一根20米长接线的多用插座，以后你们可不用电瓶了，这电就从我厕所里接过去吧。
个把月之后，有人发现在跳舞的几位大妈中间，管厕所的老乔依扶着胖内客做一拉一推的手势，有时，老乔还笨拙地扭动着自己的腰，引来跳舞的大妈们哈哈大笑。不一会，胖内客停下自己的动作，双手按住老头的腰，教他摆动的姿势。一对跳舞的大妈切切私语：他们已经好上了。尽管大妈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胖内客听见了。她们话音刚落，胖内客敲锣般的声音超过音乐，传到了每一位跳舞、看舞者的耳朵里：再要你们嚼舌头，我是看得‘所长’热心，又喜欢音乐才教他跳舞的，不就是互相帮助吗？
哈哈，又一阵笑声伴随的舞曲，从公园传向很远。
五
孝锋刚知道老爹要进城管厕所时，心里相当不高兴，他认为这有损父子俩的脸面，但最终还是被老乔说服了。老乔对儿子说，你最孝顺，爹还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而临江公园人多环境好，爹在那里可以看看风景、聊聊天，肯定比家要热闹得多呢。再说，我进了城，你也免得早出晚归到家来，可安心住你的单身公寓，谈自己的恋爱，到时钱凑够了，我们还可在城里买个房，也做个城里人，到那时管你过门不过门到女方，来来去去还不是如一家人那样方便。
尽管爹说的与孝锋想的完全吻合不到一块，但孝锋还是觉得，既然让爹开心，自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但他也对爹提了个要求：“爹哎，如果你一定要进城管厕所，那晚餐和晚上睡觉可得回到我单身公寓房里，这样我们可有个互相照顾，也免去各自孤单。”
老乔当然是满口说好。可进城后，头几天老乔以公园刚刚开放，游人多，公厕管理忙为由，向儿子推脱了回单身公寓吃晚餐的约定。又过了个把月，老乔又以领导有要求，公厕设备管理需要为由，向儿子推脱了回单身公寓睡觉的事。
老乔一桩桩事情的推脱，虽说着实让儿子孝锋心里有所不快，但确实也让他空闲了许多，陪女朋友散步、逛街、看电影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孝锋的女朋友见孝锋这段时间陪自已的时间多了，对男到女家的话题也不敏感了，认为是愿意做入赘囡婿了。她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是该向娘说明这场恋爱的时候了。
这天晚上，孝锋女朋友坐在客厅里等娘回家，一直等到十点多娘才回来。她娘还在啪嗒啪嗒开锁的时候，孝锋女朋友已起身迎了上去，娘一开门她就拉起娘的两只手说：“妈你跳舞怎么跳到现在才回来呀？隔壁张阿姨不是和你一起跳舞的吗，她可早就回来了啊！”
胖内客告诉她女儿：“我是跟其他小姐妹聊了一段时间的天，等我是有好事要说，还是有好东西要跟我分享？”
孝锋的女朋友就这样把自己恋爱经过和男朋友的基本情况全盘说给了娘听。娘听后，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就凭一桩事情她连连说，不好不好！
孝锋女朋友她妈说不好的，就是因为孝锋家有爹没有娘。孝锋女朋友的妈这样跟自己的女儿说：“囡哎，你知道你娘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平常就是活动多，一年里头总要外出旅游几趟，如果给我找的是一个只有爹而没有娘的囡婿，这以后照顾小孩的事不就全落到我身上了吗！你娘是吃不消的，你要是真孝顺我的话，就趁早另找对象吧，好吗？”
孝锋的女朋友确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见娘满口反对这门亲事，也就连忙改口劝说娘：“不就是刚结触上而已，又没有正式定下来，娘你也不用着急。”而在孝锋这边，也一直没把娘不同意自己找有爹没有娘的对象的事说出来，怕的就是再一次伤了孝锋的心。这一天晚上，她陪孝锋走路走到十来点钟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想把这个问题交于孝锋一起讨论解决对策。好不容易把话题引到孝锋爸身上，才知一扯二扯的，却让孝锋先说出了他爹为了成他这一门亲事，已进城管厕所了的事。
知道了真相的孝锋女朋友一下子“啊？！啊？！啊？！”地连声惊呼。她跟孝锋说：“你爹怎么会这样的呀？你我脸上有没有光彩不说，就让我妈知道了，她肯定是第一个反对。那样的话，不就是一个问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吗？孝锋，我们的恋爱是不是注定要失败的呀？”
孝锋用手拍拍她女朋友的肩膀说：“我想是不会的，爸妈爱我们，我们孝敬爸妈，两者最终会想到一块的，你放心吧！”
孝锋和他女朋友考虑再三后，还是想把孝锋爹劝说回家好，要是真的闲不住，也得换一换其他好听的岗位去上班。他们认为，这事得抓紧，万又被孝锋女朋友她妈知道了，不就又多了个矛盾了吗！他们当机立断，径直往临江公园的公厕走去。他们想，这个时候公园里人少了，去厕所里会面一个长辈不可能碰见熟人。
当他们摄手摄脚走近公厕时，孝锋的女朋友突然伸手挡住了孝锋的脚步，再仔细往半掩的门口一看后，一边往回拉孝锋，一边轻轻地对孝锋说：“你爹跟一位女人在聊天，我们别去打扰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有正事儿，我们进去了，那女人肯定会让我们呀！”孝锋还觉得女朋友对这事有点太大惊小怪了。
孝锋的女朋友却捂着孝锋的耳朵说：“她就是我娘，假如我娘已与你娘好上了，我们不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