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浸泡二分钟，苦味先吐出来，把鼻子凑近砂锅细闻，又是一阵涩味，最后才闻到淡淡的幽香，这味道，像极了小时候折回家插在瓶子里的桃花味儿，香到苦涩，或者是苦涩中生出了香，立马有一种此药无法下咽的恐慌。事实上，经过一个小时的浸泡，半个小时的文火细煮，这样鲜活的味道已经荡然无存了，浑浑噩噩成一杯苦咖啡而已。

这个季节，顺着这个味蕾，忽就念起了故乡的桃花旧事来。

那时，桃花只有三二株吧，散落在田间地头，路边，或者房前屋后，桃花家族人口稀疏，繁殖迹象不明显，不成气候，属于自生自灭的野生植物吧。农人忙着耕种，粗糙的心思拾捡着沾满雨水的阳光，分分秒秒地拥挤着，追赶着，奔跑着，谁也不会有多余的时间管着谁，谁也不会重视谁。不在花前停留，亦不在花间拍照，顶多就是在花的数量上估摸一下，秋天能收获几颗毛桃吧。

桃花开了，粉白嫩绿的心事落满了姑娘的心头。一瓣叠着一瓣，纷扬至下，像一场雨，轰烈经过。踏雨而来的他，收拾得干净利索，是一枚明亮的少年郎。他有他的热烈，执着，勇敢，她有她的内敛，不定，决绝。年轻的心，碰触一下便散开了，“轻薄桃花逐水流”,虽不是轻薄女子，最终还是逐水流去，去了遥远的远方。那一阵风，刮过了你，刮过了我，刮过了满树桃花落，至此，江湖浩渺，再无音讯。

这些搁置在故乡的往事，轻坲晓尘，让我再一次觉得，故乡还在，我与故乡还有故事，不因时间和空间上的生疏而无话可叙，无情可述。

“三月江水阔，悠悠桃花波”，乡下的桃花，是抒发天地的尤物，但乡下人不懂得桃花能生出如此这般情怀来，唯有满脸的喜色，像舒展开的桃花。“人面桃色相映红”，那样的春天明镜似的，纯粹到心里，风在发梢绕了无数圈，从眼睛里发了芽。即使抒不出情又有何妨？静默也是一种美，美得超然，月亮定是吸取了它的精华，无论身在何方，都能望见故乡，我们一定是把故乡的一件信物寄存在月亮上，月亮容量很大，接受每一个人的心怀故乡的人的无限存放。

古时候，有京师大人物，大模大样跑到别人的故乡去，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抵达，并且长住不归。《桃花庵》歌，短短的四个句子重复用了六个桃花，没有桃花不成文，循环复沓，前后勾结，浓墨重彩，把自己构陷在一个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想那唐公子喜得这丛丛林林的桃花，过得是怎么样一种明艳简单有仙气的生活啊。但来临此望，多为喜花人，对花寄予厚望，如老友，如知己，年年春天，桃花怒放成一簇火，灼伤隐居者的心，酒醒了，花落了，吾来看汝，汝自开落，人生也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开落，开得自在，通达，有气魄，落得干净，潇洒，有个性，此已圆满了吧。

眼见桃花，是桃花，亦可不是桃花。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若恨长。”《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心思有些悲凉地别致，种花是期盼，养花是呵护，写花是喜悦，送花是爱恋，而葬花呢。我们把花当作季节的一抹亮色，一记景致，而黛玉妹妹，把花当成自己，当缤纷的花事过去，短暂的花期凋零，当粉色的花瓣从高枝跌落地面，花体花色黯然失去昨日的光华，与其随风逝去，不如埋在春天的泥土里，躯体还鲜活，香味还犹存，这小小的不算隆重的埋葬，但本洁来还洁去，这人世间，是桃花劫，是伤情泪，是花落人亡，是一抹天机烧破的红锦。

不仅是林妹妹，世间的好女子，内心都盛放着自己的桃花，殷殷红红，影影绰绰，都有属于自己的香气，但凡有骨气，都能活出自己的气势来，开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桃花香，叫自己感动和喜欢。

还有心怀天下的好男儿，意气相投，言行相依，举酒盟誓，桃园三结义。河北的那片桃花家族，见证天地间最英雄的气概，不能不说，桃花是最善表达机缘的，桃园也是一个风水宝地，天时地利俱佳，从这里，一个波澜壮阔的大局面开启了。那满园的桃色，经历了沧桑巨变，风雨侵蚀，锻就一颗坚果一般结石的内心，把历史叩响。

文文弱弱的桃花，就这样，顶风冒雨，从遥远的春天里走来。不偏不倚，不早不晚，不惊不咋，不悲不喜，始终如一到达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里。以花为契机，演绎出我与花，花与世界，丝丝缕缕的纠葛和关系，让我们看得见春色，觅得见希望，听得见声音。
如今，离开家乡已多年，异乡桃花也璀璨，但那都不是我的桃花，你认得桃花，桃花却不认得你。只有家乡的桃花开得跟真的一样，容易让人动容。重返了故乡，桃花又开放，染满了山岗我的小村庄，我爬上桃树枝，闻那桃花香，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飞扬，给我幸福的故乡，永生难忘……篡改的是歌词，不改的是对家乡的深深眷恋。

岁月的风尘亮化了家乡人的思维，那个当年雨中探花的少年已拥有了自己的一片开阔的桃花园，走出去，一片天，留下来，也是一片天。“桃园只在上观中，影落清波十里红”，耿直的家乡人，开始拐着弯，大着胆，打破传统规则，尝试着不曾到过的领域。春风十里，必有来历。这些来历明朗的桃花已经让低调的山村沸腾了一回，相信还会有二回，三回，几十回……

桃花怒放的时候，浓了我的乡愁，故乡的味道，就是那一抹桃花的气息。所以，每当苦药入喉，故乡的气息便深入五脏六腑，层层渗透，紧紧相融。

注：此文获得家乡第一届桃花节征文比赛优秀奖